1979年初,伴随着春天轻快的脚步,已经离开学校几年、成为“准劳动力”的我,却再次背起书包走进教室,成了一名初二年级的复读生。
那时,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才一年多,整个社会对教育的重视程度,远远无法和现在相比,特别是在我家乡这样偏远的山区农村,还没多少人能意识到读书的好处。倒不是我的父母有什么远见卓识,要刻意培养我,我能重拾书包,也有点偶然。记得那是春节过后不久的一天,一位以前的初中老师突然来到我家,对我父母说,今年县里的一中要在全县招生,让我去复读一学期试试。父母想,虽然我已经十六岁多了,但也没指望靠我挣“工分”来减轻家里的负担,最多就是浪费半年时间,试就试吧,就这样给了我再进校门的机会。在这里,有必要对“工分”作个简要说明。在我国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前,农村都是以“生产队”(即现在的村民小组)为基本单元、以“大集体”的模式存在。对参加集体劳动的村民(那时叫“社员”),根据其劳动能力强弱、劳动强度大小、劳动态度好坏等,每劳动一天,记7-10分不等的分值,即为“工分”,以此作为平时分配口粮、实物和年终兑发现金的主要依据,是农民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收入来源。
我就读的学校,位于临村的一个小山包上,离家大约有3公里山路。当时还没有“寄宿制”学校,学生和大部分老师都是早去晚归。离校较远的学生,上学时得备好土豆、红薯之类或现成的饭菜,中午在教师食堂去热一热,权作午餐。我每天往返要走十多里崎岖蜿蜒的小路,但觉得比起干那些繁重的农活要轻松多了。在我的印象里,那时候农村的学校大多“长”得差不多:规模不大的小学,就是一栋土木结构的低矮瓦房,房前是一个坑洼不平的小操场;规模稍微大、条件稍好的初中,则有两至三栋略大些的瓦房,布局或呈“等号”状,或为“品”字形,中间是较大的操场,还有简易的篮球架、单杠什么的。我所在的学校,应该算规模较大的了,小学、初中同校,校舍是“等号”状的,集教师办公室、寝室和教室于一体;操场不太大,也不太平整,久晴则尘土飞扬,久雨则泥水四溢,却是我们课间嬉戏打闹的乐园。
我出生于1962年7月,1969年开始上小学(当时是五年制的),正是“文化大革命”如火如荼的阶段,到初中毕业时(时为二年制),恰逢“文革”结束。在那个孔夫子饱受批判、“书中自有颜如玉”被肆意曲解、知识被视为“越多越反动”的荒唐时代,教育也和其他行业一样,早已远离了正常的轨道。当时农村教育的“普及”程度似乎很高,几乎村村有小学,稍大的村还有初中,一个乡镇就有一所甚至几所高中,貌似一派繁荣景象,但办学条件十分简陋,师资质量普遍低下,老师大多是高中乃至初中毕业的“民办教师”,鲜有正规师范院校的毕业生。更重要的是,在教学理念上,虽然倡导“德、智、体、美、劳”全面发展,但实际上只重“德”(这在任何时候都正确)与“劳”。在读初中的两年里,我们这些十多岁的农家子弟,一门主要的“课程”就是“支农”--由学校组织,以班为单位到某个“生产队”去,然后分散到农户家里,跟我们父辈一样的村民们“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”,虽然我们距离“知识青年”这样的称谓还很遥远,但先得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。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,读书识字学文化,充其量算是“副产品”而已。
事情还得回到我复读上来。在班上,我年龄较大,又是“炒现饭”,其实我那时的真实文化程度,还达不到现在正常的小学毕业生水准。尤其是数学,除了会些简单的加减乘除之外,根本不知道“方程、函数、几何”等为何物,听老师讲课像“听天书”,学起来特别费力。好在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,我参加完升学考试后,就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,回到家中,悠哉乐哉地帮父母干些放牛、喂猪一类的杂活。
大约一个多月后,在我没有抱任何希望的时候,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却不期而至,已经十七岁的我,有幸成了本地“最高学府”的一名新生。听父亲说,在我之前,全村没几个在一中念过书的人,我不禁心生向往。
当年秋天,我来到县一中报名,走进学校,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好大、好漂亮。在这之前,我在农村从未见过条件这么好的学校:大大的操场十分平整、结实,在一条用砂石铺成的环形跑道中间,有一个绿绿的大草坪(起初不知那叫足球场),跑道周边,分布着几个用水泥磨面的篮球场,场边还有单杠、双杆等设施;再往外,就是由教学楼、教师办公楼和宿舍楼组成的楼群,大多为两至三层,有楼房,也有平房,楼和场边的空地上,栽种着高大的树木和一些娇小的花草。整个校园显得大气而安静,我心想,这真是读书学习的好地方。
我们班的男生住在一栋两层石木结构的楼房里,楼上住学生,楼下是单身或外地教师的寝室。木质的楼板踩上去会发出“吱吱”的响声,如果在上面跳或跑,则会“咚咚”作响。这当然也有它的好处,那就是自然约束了我们在寝室的行为--如果响声太大,楼下的班主任老师就会应声而至。木制的学生床高约1.5米,长约1.8米,宽约0.8米,为上下两层,床板也是木质的。一间20多平方米的房间里,住着30-40人,显得很拥挤,也没有降温和取暖等设施。而这些对我这样的农家子弟来说,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困难,因为这已经比自家的环境和条件好多了。
在当时,虽然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已经确立并在实施,但“文革”给国家带来的深深创伤,却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年内治愈。最为直观的反映在百姓生活上的,就是各种物资相当匮乏,国家只能以供应或“专卖”的方式来应对。比如粮食,则由粮食局及其下属的粮店独家经营,而且要根据性别、年龄、职业等不同因素,定量供应给“非农业人口”,必须持户口本才能买到粮食,其他市场上是买不到的。像我这样的“农业人口”的学生,得从自己家里带粮食,然后交到学校,换成等额的“饭票”,再凭“饭票”在学校食堂买饭吃。我们那一届学生约500来人,其中八成左右属“农业人口”,而我们地处鄂西南山区,许多地方不出产稻谷,学生交到学校的粮食,大多是玉米、小麦之类,很少有大米。所以我们学生食堂,就以玉米粉蒸成的饭为主(又叫“包谷饭”,被平原人戏称为“满口钻”),偶有馒头供应;菜则以土豆、白菜、包菜等为主,难得见到几星油花,如果能吃到番茄鸡蛋汤,那就相当享受了。这样的生活,使我们这群正处在生长发育期的高中生,常常有饥饿难耐之感。因而,教师食堂里那白花花的大米饭,还有那时不时飘来的阵阵肉香,对我充满了诱惑,让我垂涎欲滴,苦于囊中羞涩,我只好“顶住”。
在县一中读书期间,我始终是个“半边把式”:数学太差,成绩在30分上下徘徊;英语除了26个字母外,没有几个单词能“认识”我;仅靠语文还过得去,带动政史地,撑起了“半壁江山”。还在我读初中时,就以作文“写得好”而“闻名全校”。说起来,我是占了“大集体”的“便宜”。由于父亲念过两年“私塾”,算是略通文墨,便担任着“生产队”的会计,捎带保管着当时村民最为重要的“精神食粮”--《人民日报》,便于组织学习。在当年,没有电视、电脑、网络和手机,农村要获取外界信息,就靠看报纸和听广播;而我们能够接触到的“文化作品”,除了“毛选”、课本和“连环画”册以外,就只有报纸了。这样,我比一般的农村孩子多了一份“优越”,几乎可以天天看报,而且是最高规格的党报。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,比我大七岁的姐姐,嫁了个爱看小说的姐夫。也不知道姐夫从哪儿,断断续续地弄来一些残缺不全小说,我隐约记得有《青春之歌》、《欧阳海》和一两本《三国演义》,还有大半本《红楼梦》。这些书让我如获至宝、如痴如醉、爱不释手。我便把从报纸上和小说里看到的句子或段子,稍加改变或直接“搬到”作文里,有时还用上几个成语(不管是否恰当),作文自然就比同学们要“写得好”。尽管这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借鉴,也不算原原本本的抄袭,但对我阅读能力和写作水平的提高,确实有很大帮助,也使我受益匪浅。为此,我颇得高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偏爱,在并未表现出组织和领导才干的情况下,被“提拔”为班上的“一把手”--班长。
1980年冬天的一个晚上,寒风凛冽,大雪飘飞,学校组织全体师生收听公审“四人帮”广播。在这以前,我耳濡目染的是批判和批斗,“审判”这词还是第一次听说(我当然无法预料,十多年后自己会与之结缘并成为终身职业),但我对此毫无兴趣。那时,张瑜版的《庐山恋》正在县电影院热映,恰是我梦寐以求的影片。借不上晚自习的难得之机,身为班长的我,大起胆子“率先垂范”,邀了几个同学偷偷溜出校门,跑到电影院去了。回到学校,班主任早已“恭候”我们多时,那一顿狠批,自不在话下。《庐山恋》是我看的第一部爱情题材的电影,虽然片中并无现今影视剧中这般热辣甚至裸露的镜头,但“爱情片”这样的字眼,对我们这些正值青春年华的毛头小子,已经具有足够的“杀伤力”了。顺带说一句,当时,我们班的男女生之间互不讲话、互不搭理,几乎到了“老死不相往来”的地步,现在老师们普遍担心的学生恋爱问题,还真没发生过。至于有某人暗恋着某个同学,那就另当别论了。还是说电影的事儿。在那个年代,我们看了无数遍的露天电影,诸如《地雷战》、《地道战》、《渡江侦察记》、《奇袭白虎团》、《沙家浜》、《红灯记》等等,不是战争题材,就是“样板戏”,“爱情片”别说看,听都没听过。实在抵挡不住好奇心的驱使,才有了如此敢“冒天下之大不韪”的举动。
我是那种天资本平庸,勤奋又不够,还爱调点皮,成绩不好也不差的学生。1981年7月7日,我走进了高考考场,最终被一所专科学校录取,算是为自己的中学时代画上了一个不怎么圆满的句号。
过去,当我看到“光阴似箭,如月如梭”这样的句子时,总觉得作者太过夸张,现在方感可信。好像只在转眼间,三十多年已悄然逝去,岁月在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,而中学时代的那些事,却恍如眼前。我和那些同龄人一样,遭遇了“文革”的中后期,更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初始期,既有贫苦、有困惑、有辛酸,又充满活力、充满希望、充满快乐。我觉得,自己是幸运的。“昨天”尽管是五味杂陈,但值得回味和咀嚼,或能从中获取些许教益,只是已然不可改变,无任何重来的可能;“今天”也许要日夜兼程,既然拥有就当珍惜,不断品味生活的酸甜苦辣,还能竭力谋求变化,有大把再来的机会;“明天”可能是阳光明媚,更令人神往和期盼,允许翘首以待意外的惊喜,可以勾画最新最美的蓝图,借此增添前行的动力。我常想,如果能总结好“昨天”,如果能把握好“今天”,如果能规划好“明天”--或许人生的这“三天”,就会天天充盈而美好。